编者按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经历几多挣扎之后，无锡尚德这个负债累累的光伏巨头终于在3月20日“倒下”了。留下的，是牵扯多家银行的巨额债务黑洞，是给上下游产业带来的创伤。事件之后的思考则是，中国光伏产业何去何从？
尚德债务黑洞
无锡尚德这个光伏巨人的倒下，使得众多债权人(包括多家国内银行)的债权处于非常不利的状态。虽然就尚德而言其破产重整才刚刚开始，但这个生动的案例却警示了一些过于依赖出口和税收优惠的行业所蕴藏的风险。
巨额债务压顶
3月21日下午，江苏无锡，新华路9号，在明媚的阳光中，尚德总部的标志性建筑———全球最大的“光伏建筑一体化”生态办公大楼，依然格外引人注目。国内外数路媒体的人员徘徊在大门外，不远处的警车清晰可见。
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破产”有关。一天前，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据《破产法》裁定，对无锡尚德实施破产重整。尚德21日发布公告称，法院已经委派一个由当地政府代表、会计和法律专业人员组成的管理委员会去主导无锡尚德的重组工作。
刚从无锡尚德领取到退工单的袁磊(化名)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公司要破产的传言，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满天飞了。而半年前涉及1500多人的大裁员更让员工对公司失去了信心。“我年初找到更合适的工作后就辞职了，这次主要是过来拿退工单。”
不过，相对于这位员工的坦然，在面对无锡尚德破产一事上，其所背负的巨额债务的债权人，可能就不那么自如了。稍早之前的3月19日，尚德电力公告称，公司近日收到3%可转债托管人的通知，即2013年3月15日到期的可转债，仍有5.41亿美元的未支付金额，已经违约并要求尽快付款，该违约事件同时导致尚德对包括国际金融公司和一些国内银行在内的其他债权人的交叉违约。根据截至2012年12月的公开文件，加列山资本管理合伙企业、德里豪斯资本管理公司、创业投资管理公司、西尔弗贝克资本管理公司和海纳国际集团持有这批债务中的32%。
另据了解，截至2月底，包括工行、农行、中行等在内的9家债权银行对无锡尚德的本外币授信余额折合人民币已达到71亿元。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称，截至这些申请人申请之日，目前是有6.08亿元的债权已经到期，无锡尚德公司没有能力清偿。德意志银行认为，无锡尚德的破产会使中国的银行受到冲击。
根据尚德电力披露的2012年一季报，当期实现营业净收入4.095亿美元，同比下滑53%，其总利润则仅为240万美元，同比下滑99%，归属于普通股股东的净收益则为亏损1.33亿美元。从当期资产负债表的情况来看，截至2012年3月底，尚德电力的总负债达到了35.754亿美元，其中包括短期借款15.746亿美元，应付账款为5.799亿美元，长期银行借款1.312亿美元以及可转债5.578亿美元。在2012年一季度末，尚德电力的资产负债率就已经高达81.64%。而同期的现金流量表则显示，截至2012年3月末，尚德电力所有的现金及现金等价物总额仅为4.737亿美元。
“需要注意的是，无锡尚德此次是‘破产重整’，这与‘破产’有着较大区别。”北京盈科(南京)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吴宇律师说，破产重整在维护债权人利益的同时，也使企业得以再生。不同于破产的是，破产重整过程中，企业的生产经营并不会被强制性停顿，银行作为债权人，其债务也将按比例得到部分清偿。
关联交易疑云未消
在尚德电力的此次破产重组中，银行方面表示，由于所欠银行债务陆续到期，考虑到债务方的现实境况以及至今未对债权银行逾期授信提出切实可行的还款方案等因素，为最大限度维护债权人合法权益、维护社会稳定，必须按照市场化原则依法采取措施，对无锡尚德实施破产重整。
实际上，对于债权银行来说，对尚德电力实施破产重组，很可能还有另一层因素的考虑：在此之前，这家公司屡次被传出其在一系列的关联交易中涉嫌将资产转移出去，这些关联交易所涉及的公司包括亚洲硅业青海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亚洲硅业)、镇江丰源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苏州赛伍应用技术有限公司、江苏绿扬电子仪器集团和江苏太阳集团等公司。
根据无锡尚德披露的信息，2007年1月，在亚洲硅业(A siaSilicon)刚刚成立后，尚德就与其签订了长达16年的15亿美元无条件支付合约，用来购买高纯度多晶硅材料，而亚洲硅业直到2008年底才开始正式生产。此后5年，尚德电力还为亚洲硅业提供了大量的无息贷款、人民币担保和预付款项，并在很长时间内是亚洲硅业唯一客户。
财务报告显示，2007年到2008年间，尚德电力共向亚洲硅业提供了6120万美元预付账款，但是这时亚洲硅业还未真正实现多晶硅生产，对尚德的供货直到2009年上半年才开始进行。2010年尚德电力从亚洲硅业采购了7690万美元的多晶硅，并向其提供了8240万美元的预付款。2011年，尚德电力向亚洲硅业购买了价值达到9230万美元的多晶硅，截至2011年末，尚德电力对亚洲硅业的预付款项仍有6910万美元。2011年底，处于光伏寒冬之中的尚德电力负债高企，短期借债高达15.73亿美元；但是亚洲硅业的资产负债率却仅为36.7%。
据了解，海外投资者目前已经将施正荣诉讼至美国法院，该诉讼指控施正荣输送利益给亚洲硅业掏空尚德，此外投资者还指控尚德高管为了实现自身利益而挪用尚德电力高达16.8亿美元投资资金，目前美国法院已对此立案。
百亿出口退税黑洞
2012年，尚德电力控制的投资基金G SF被意大利一家法院提起刑事诉讼，指控该基金在意大利非法修建太阳能电厂，诈取该国政府的补贴。具体内容为，G SF旗下11家分公司中的5家企业，在非法修建装机容量大于1M W的太阳能电站时，将太阳能电站分割成数个较小的部分，以适用没那么严格且较为迅速的审批程序，使得其可以享受意大利政府对可再生能源的慷慨补贴。
作为光伏制造业龙头，尚德电力究竟从政府获得了多少税收优惠，又上缴了多少税收？财务报告显示，2007年至2011年，尚德电力光伏组件的净收入分别为13.317亿美元、17.858亿美元、16.063亿美元、27.663亿美元和30.140亿美元，合计高达105.041亿美元，而据媒体此前报道，尚德光伏组件的出口比例达到95%。按照这一行业执行的17%出口退税税率计算，2007年至2011年，仅这四年出口退税金额就已在16.96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05亿元)。
作为例证，无锡市国家税务局网站转发的《江苏经济报》2009年的一篇报道显示，据尚德财务官张怡介绍，2008年，尚德实现产量500兆瓦，同比增长38%；销售收入超200亿元，实现利税14亿元。2008年12月底，尚德就拿到了当地国税部门的8亿元出口退税。报道称，无锡实行当月退税，可以让尚德每个月享受到1个亿的出口退税，按照彼时的银行利息计算，仅这一项，尚德一年可以节约的财务成本就达600万元。照此比例计算，尚德电力实际上给无锡地税作出的贡献屈指可数。
多家上市公司被拉下水
一个行业巨头的倒下，总是伴随着连带的伤害，甚至有时候还会带来陪葬者。光伏巨头无锡尚德的破产重整，把众多上下游企业，甚至包括多家上市公司，也拉下了水。不过，在中国光伏制造业进一步去产能化的过程中，尚德的倒下可能仅仅是一个开始，更深一步的行业整合即将到来。
尚德破产重创隆基股份
2012年一季报显示，在尚德电力的负债中，包括了15 .746亿美元的短期借款以及5 .799亿美元的应付账款。在进行破产重组后，在上述债权中，债权人到能够得到多大比例的偿付仍然不得而知，不过，其财报显示，尚德电力的现金及现金等价物仅有4.737亿美元。
就在无锡尚德宣布破产重组后，3月23日，隆基股份就发布了业绩修正预告，将原先预计的2012年度归属于母公司的净利润约1000万元至2500万元，向下修正至亏损约5400万元左右。隆基股份表示，由于2013年3月20日，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据《破产法》裁定，对无锡尚德太阳能电力有限公司实施破产重整，公司依据谨慎性原则对尚未收回的无锡尚德太阳能电力有限公司应收款项采取个别认定法追加计提坏账准备9077万元，导致2012年度合并报表净利润为亏损。
隆基股份说，目前该公司尚有尚德电力的子公司无锡尚德太阳能电力有限公司应收账款约1.2亿元人民币，如果无锡尚德失去偿债能力，公司此笔款项能否全额收回具有不确定性。
公开资料显示，隆基股份2012年4月11日刚刚登陆A股，是一家单晶硅产品制造商，为光伏和半导体提供单晶硅产品。隆基股份此前公布的招股说明书显示，2009年-2011年，该公司向前五大客户的销售收入占营业收入比重分别为86.61%、51.85%、62.23%。其中，无锡尚德及其关联方(包括洛阳尚德和上海尚德)在报告期内均为本公司第一大客户。报告期内，本公司向无锡尚德及其关联方的销售(劳务)收入占当年营业收入的比重分别为67.61%、27.37%、42.32%。从这个销售比例来看，隆基股份对于无锡尚德的依赖程度，可想而知。实际上，在截至2011年底隆基股份的2787万元应收账款中，有2669万元来自于无锡尚德及其关联方。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份招股说明书中还提到，光伏电池行业前十强企业占我国全部光伏电池的市场份额达80%以上，无锡尚德近年占国内市场份额30%以上，2009年度无锡尚德从国内独立的硅片厂商采购的硅片占国内全部硅片销量的比重为40.03%。也就是说，一旦无锡尚德倒下，其上游的40.03%的产能消化都将受到影响。
上游及配套企业受累
在产业集中程度如此之高的情况下，隆基股份的遭遇并非特例。在无锡尚德这艘快要沉没的大船上，有的公司选择了诉讼追讨，有的公司则选择了及早脱身。
1月29日，亚玛顿发布公告称，将此前三季报中对2012年全年的净利润预计为下降40%至60%向下修正至10673.94万元至6404.36万元，同比下滑50%至70%。该公司称，其在2012年第三季度报告中对无锡尚德诉讼的欠款按50%计提特别坏账2850.94万元。按照原计划诉讼的进度公司预计2012年第四季度将会有判决结果，因此在第三季度报告中对2012年度利润的预计是按无锡尚德欠款计提的特别坏账全部冲回而做出的。但由于无锡尚德提出管辖权异议，因此该诉讼尚未有判决结果，公司从遵循会计稳健性原则考虑，暂不冲回计提该笔特别坏账，待胜诉后一次冲回。
相对于亚玛顿而言，爱康科技则显得更为果断。据媒体报道，该公司采用的是以无锡尚德等价的组件货物抵偿欠款的方式。2012年中报显示，截至2012年上半年末爱康科技仍有来自尚德电力的应收账款4178 .23万元，占其应收账款总额的13.69%。
以上仅是目前已经披露出来的尚德电力上游上市公司所受到的影响。据了解，仅在无锡地区，为尚德配套的企业就高达100多家。国信证券认为，尚德破产短期对于供应商而言将构成很大的压力，部分企业目前有大量来自尚德的应收账款，如果尚德破产可能面临应收账款无法收回或者只能部分收回而减值的风险；同时，部分企业的主要客户是无锡尚德，尚德破产也将使其失去重要客户，短期销售渠道可能需要进行调整。另一方面，分析人士认为，尚德破产重整后，其所售组件的质保及售后服务会受到较大的影响，对电站的稳定运行不利，迫使业主更加注重供应商的资质。
谁是下一个尚德
在业内人士看来，尚德电力的破产重组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宏源证券表示，无锡尚德的破产重整标志着光伏行业的去产能进一步深化，从小型企业停工破产的阶段，发展到缺乏核心竞争力的大型企业开始破产的阶段。那么，谁会是下一个尚德？
来自安信证券的研究显示，在美股上市的三家光伏企业(英利、天合和阿特斯)中，从其2012年四季度的财务状况来看，在毛利率一项上，英利的毛利率情况较差，2012年第三和第四季度都低于0，阿特斯的营业利润率下降非常迅速，而天合的营业利润率受到其在三季度改革的作用，有所回升，但是仍然处于低位。三家国内大厂的净利润率情况更是不容乐观，天合和阿特斯的负净利润率已经持续了6个季度。而从资产负债率水平来看，截至2012年第四季度，阿特斯、英利的资产负债率已经超过了80%，天合则稍低，不过也接近了70%。
安信证券说，国内光伏企业在2012年第四季度的营运情况总体来说，仍然维持底部。各厂商的成本下降速度好于预期。但即使在该成本下，企业仍不能有实际盈利。虽然库存和应收状况有所好转，但是大厂的负债率和现金状况非常糟糕。
光伏业沉浮背后的政府之手
从2001年成立到2005年赴美上市，尚德只用了4年时间。而从创始人施正荣成为中国首富到尚德破产重整，用时也不过短短7年。无锡尚德这12年的命运沉浮，无疑是中国光伏产业的一个缩影。而这一局面的背后，离不开政府之手的背后推动。
在尚德危机之后，光伏等新能源产业，乃至所有战略新兴产业中政府之手的边界和作用所在，成为社会反思的热点话题。业内人士一致认为，新兴产业发展初期离不开政府的扶持，但产业政策必须顺应经济规律。当前的很多新兴产业仍在延续制造业发展的旧模式，政府应结合其特性出台更多“造血”式的产业政策。
2001年，施正荣带着十几项专利和40万美元回国创业，这位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的博士以光伏这一新兴产业敲开了无锡市政府的大门。
在政府的支持下，小天鹅集团、山禾药业、无锡高新技术风险投资公司等八家当地知名企业共同出资600万美元，加上施正荣的200万美元(40万美元现金，160万美元技术入股)，2001年9月正式成立尚德太阳能有限公司。
这一过程中，无锡新区还专门委派两名工作人员，帮助企业从事公司组建方案、工商注册、税务登记、银行开户、信息发布、人员招聘等相关工作，为企业提供厂房用地，并减免房租，大大减轻了尚德的运营成本。
不仅如此，在发展过程中，尚德一直享受税收返还、土地使用优惠等众多便利政策，还先后得到了国家科技部“十五”科技攻关计划项目、省重大科技成果转化项目等3000多万元的资金支持。地方政府还积极联络银行和投资人，帮助其扩张发展。
截至2011年，无锡市工业产值1.5万亿元，无锡尚德产值300亿元，比重不大，但却俨然已是无锡市乃至江苏省的名片，更是无锡主政官员升迁的砝码。就在尚德负债200多亿元、陷入破产困境时，无锡市政府还在依靠行政手段对其进行拯救。
而在光伏行业，被政府之手“拔苗助长”的并不止无锡尚德一家。短短十年间，中国光伏组件产能占到全球50%以上；全球前十大光伏组件生产商中，中国企业占据半壁江山，这一切都离不开地方政府对地方明星企业的大力扶持。
国内光伏业的另一个大企业赛维L D K就是最好的例子。2005年L D K凭借5亿元自有资金及2亿元政府信托借款，在新余市成功落地。自此，新余发展地方经济的重点工作均围绕赛维展开，补贴、优惠和财政拨款等多方面的襄助不断。在2012年赛维陷入困境之后，新余市政府更是通过江西恒瑞新能源公司购买股权的曲线输血方式为赛维的债务买单。
在新能源发展初期，各国政府均给予支持，这是通行的做法，但与其他国家的补贴需求方不同，中国的地方政府却将大量的扶持政策花在了光伏制造环节。
江苏省社科院院长刘志彪指出，以无锡尚德为例，一方面政府一味鼓励企业扩大产能，没有通盘考虑海外市场是一个“政策市”，忽视了企业在海外市场过于强势会招致打压。另一方面在国内市场的启动上，缺乏长远战略，一味追求“低价竞标”，“价低质次”的光伏产品反受青睐。
江苏这个全国光伏第一大省自2008年开始，先后建设了常州、无锡、金坛、常熟、镇江、扬州、盐城、徐州、泰州、高邮、启东、苏州等光伏产业园。就在光伏业一片寒冬之时，江西还在“乐观”地预计，2012年光伏业将实现主营业务收入突破千亿元，“十二五”末就要达到2500亿元。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政策实施的过程中，暴露出旧政策模式“难配”新能源的问题。例如，补贴标准的精确性不够，和行业技术进步缺乏联动性。
这使得中国光伏企业虽是战略新兴产业，但却仍在延续着中国在全球制造业国际分工中处于低端链条的旧发展模式，“穿新鞋走老路”，竞争力仍然来自于规模效应和成本优势。
“因发电成本较高，光伏产业至今处于‘引导扶植期’，主要依赖政府补贴，才能具有应用市场。这决定了光伏产业不仅是各国之间的企业竞争，更是国家战略的竞争。”国家能源局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司司长王骏说：“无锡尚德破产重整反映出我国发展光伏产业的国家战略还有很多薄弱之处。”
其中最需要改变的一点是，扶持政策要破除行政因素，体现效率原则，引进竞争机制，这样才能激发企业自身的造血功能。
“发展光伏产业是‘扩大市场’与‘降低成本’同时推进的过程。”中国光伏产业联盟秘书长王勃华说，帮助国内光伏企业走出“双反”打压阴影，一方面要借助市场力量淘汰落后的产能，让有竞争力的企业活下来；另一方面要建立相关的补偿机制，分散光伏产品较高的成本，让国内消费市场用得起这种产品。
而在全国工商业联合会新能源商会秘书长曾少军看来，光伏产业链各环节成本的下降应受益于技术进步、规模效应、管理提升等，而不能重复以往恶性竞争的低价模式。
(本版稿件均由记者吴黎华、王璐、邓华宁、叶超、王珏玢、潘晔采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