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0万根欧美黑杨倒下了。2017年12月31日,这是中央环保督察要求湖南全部清理洞庭湖湿地9万多亩欧美黑杨的“大限”。根据《经济参考报》记者对洞庭湖区一线砍伐现场的了解,以及湖南省环保厅提供的最新统计数据,洞庭湖核心保护区欧美黑杨已经提前全部砍伐。
从当年以行政命令推动“疯狂种树”,到今天不惜代价“全面砍树”,折射了发展与保护这两股力量,在有“长江之肾”称号的洞庭湖区的反复较量。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种树造林“大跃进”,以救赎自然、回归原点结束,反映出地方政府对“非粮”产业的培育,有着难以遏制的行政冲动,其所带来的产业之痛发人深省,湖区产业可持续发展难题待解。
近300万根欧美黑杨倒下了
2017年7月底,中央环保督察在对湖南的反馈中指出,洞庭湖区种植造纸经济林欧美黑杨面积达39.01万亩,其中核心区9.05万亩、缓冲区20.6万亩,严重威胁洞庭湖生态安全问题。要求2017年年底前,将洞庭湖保护区核心区内的杨树全部清理到位。
记者一直追踪采访这场规模罕见的砍树行动。位于湖南沅江市的南洞庭砍伐现场,伐木工陈跃告诉记者,十几年前,这里的树就是他们种的,现在,要以每天七八百棵的速度“消灭”它们。
鸿海农业综合开发有限公司负责人李威也是本地人,2010年开始陆续种植了4000多亩杨树,是当地最大的杨树种植户。“损失太大了,为了维护生态这个大局,不得不配合行动。”李威苦笑着说。
汉寿县的西洞庭湖自然保护区,当年因大种欧美黑杨被评为“造林模范”的余青山,组织人马十天时间忍痛砍掉了培育多年的欧美黑杨。
砍伐期间,洞庭湖区时常可见载满欧美黑杨木材的船,马达轰鸣,使劲拖着刚刚被人们砍下的或粗或细的杨树往外运,这些木材最终将被运到浙江、山东等地用于家具制造等。
西洞庭湖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梅碧球告诉记者,砍杨树的阻力很大,他们是以防汛抗洪的工作要求严厉推进。从记者了解看,难点主要在于:解除合同难度大,种植大户往往与乡政府、农场签了合同;很多杨树办了林权证后被抵押给了银行;业主转手多;杨树三年以下不长,四年以后疯长,没成材的杨树砍伐损失重,阻力大。
“这么快的砍伐速度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看着洞庭湖日益恢复当年的模样,沅江市林业局湿地管理站站长万献军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生态恢复如望,我和外地的朋友说,你们一定要来洞庭湖看看,比往年漂亮多了!”
从高空往下看,砍伐后广袤的湖区湿地像刚刚结束惨烈战役的战场……一亩土地一般植杨30余根,总计近300万根欧美黑杨,已经历史性退出洞庭湖。
“湿地抽水机”带来生态灾难
横亘湘鄂之间的我国第二大淡水湖泊洞庭湖,是长江重要调蓄湖泊,著名的“鱼米之乡”。由于其独特的地理区位优势,洞庭湖还是我国首批列入《国际湿地公约》重要湿地名录的7块湿地之一,被称为全球不可多得的巨大的物种基因宝库。
上世纪八十年代,作为外来物种的欧美黑杨开始引入洞庭湖区,成为造纸用林。它生长快,高大挺拔,林木蓄积量多,每年洞庭湖涨水时,如果树梢被淹不超过一周,就不会淹死,生命力超过本土任何树种。
2000年之初,由于当时种粮效益低,造纸厂扩产急需杨树,洞庭湖区开始出现水田种树的苗头,新华社记者2003年发出预警报道“警惕良田种树风”,引起政府重视和社会关注后,被称为“杨癫疯”的杨树种植之风,从洞庭湖区的水田退出,却开始由垸内转向垸外,从沿岸向洞庭湖深处“进军”。大量的洲滩荒地被承包出去种植杨树,甚至连湿地保护核心区也难免其害。
承包者往往肆意改变洲滩原貌,大片砍伐洲滩上原生的芦苇,或直接排水种树。更有甚者,用水泥桩将大片水面围起来,排干水种杨树。南洞庭芦苇场政协联工委主任胡远利对记者表示,“杨癫疯”的危害是巨大的。欧美黑杨外号“湿地抽水机”,在核心自然保护区大规模种植,严重损害了生态,使得柔软的湿地日益陆地化。为有利于杨树生长,造林的老板动用挖机开沟填土,改变湿地土壤结构。使用灭虫剂护树,恶化土壤安全。欧美黑杨树密集的地方,候鸟无处安栖,老百姓称为:树下不长草,树上不落鸟。此外,洪水季节还阻碍行洪,影响防汛。
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万献军也不禁感慨万千,“开始就不应该到保护区来种,我多次向当地反映情况,林业部门也多次下文禁止,但这些种植大户搬出物权法、合同法来,说这些法律比你《湿地保护条例》厉害多了。”
“杨癫疯”源自牟利的合谋
欧美黑杨的疯狂扩张,源于洞庭湖区曾经盛极一时的“林纸一体化”模式。自上世纪末开始,为满足日益扩大的对原材料的需求,一大批造纸企业纷纷以“合同订购、预付订金”等形式在环湖区县建立原材料供应基地。
在那个追求GDP、经济利益至上的年代,地方政府扮演的是直接推动者的角色。各县市几乎都制定了详细的欧美黑杨发展规划,采取“政府出资奖励”“典型引路”等方式大力推广。如果有乡镇干部“种树不力”,还会被问责。
在经济利益驱动下,造纸企业、造林大户以及地方政府“心心相印”。尽管有许多专家和业内人士提出了种种异议,“杨癫疯”愈演愈烈。
欧美黑杨的价值在2000年前后达到“峰顶”,成材后每亩杨树价格可在5000元以上。而在栽下杨树的前三年,地里还可以兼种油菜、蔬菜、玉米等其他作物。它们能额外带来每亩上千元的收入。
几年后,欧美黑杨的经济效益开始急速下滑。原益阳森华林业董事长何运才介绍,1996至1997年,用杨树制造的中高密纤维板每立方价格能卖到3800元,到了2014年只有2000元左右。那段时间,洞庭湖区有25%左右的欧美黑杨被采伐后没有再更新种植。
然而,最近一两年欧美黑杨行情又开始呈现强势反弹的迹象。何运才告诉记者,2014年因为贷款压力,自己将森华林业卖给了吉林森工。“现在每吨木材800多的价格尽管不能和1200元的历史最高价相比,但也达到了2014年时的两倍,我后悔死了。”何运才说,不管是做纸浆还是板材,一些买家即使提前几个月付款,也拿不到货。
掠夺自然就要受到处罚
一场“树殇”给人们带来了洞庭湖保护与发展的深思。2014年4月,《洞庭湖生态经济区规划》获得国务院批复,加上长江经济带建设正式上升为国家战略,洞庭湖地区迎来了新的历史机遇期。
然而,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洞庭湖生态反而有恶化之势。“洞庭湖区生态环境问题严峻。”中央环保督察组向湖南反馈情况时,一针见血,“与2013年相比,2016年洞庭湖Ⅲ类水质断面比例从36.4%下降为零,出口断面总磷浓度升幅97.9%,形势不容乐观。”
“靠湖吃湖”——不顾生态保护的发展冲动,多年来,在洞庭湖区有强大的惯性和依赖,“杨癫疯”只是缩影之一。
“杨树的教训非常深刻,洞庭湖不能再任由行政力量‘随意折腾’。”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政法学院院长周训芳指出,应把洞庭湖生态环境建设纳入领导干部任期责任制和年度目标管理制度范围。
洞庭湖区域经济发展研究会首席专家李跃龙认为,可将洞庭湖区确立为“生态保护特区”,每年按照全省GDP的一定比例优先保障该“特区”生态建设的资金需求,并将其常态化。同时,真正因地制宜打响生态绿色经济牌。
“芦苇-芦笋”成功转型的例子或许能够带来启示。2008年之前,沅江市境内45万亩芦苇全都只为造纸厂提供原料。造纸厂因污染关停之后,沅江市政府与湖南农大、湖南中医药大学等开展研发合作,朝食品、药品和化妆品的方向做大做强芦笋产业。
2016年,当全市芦苇产值仍然维持在几年前1.4亿元的水平时,芦笋的产值已接近20亿元,而这还仅仅是每年27万吨野生芦笋其中十分之一带来的效益。
芦笋是芦苇的幼茎,每年从地下发出新芽,一年可以发芽多次。对芦苇进行合理适度的间苗采收,并不影响其正常生长和繁殖,不影响生态,反而因为节省养分,减小密度,有利于芦苇发育。
西洞庭湿地保护协会会员朱美丽家四代打渔,曾经他也用地笼网、迷魂阵捕鱼,用土枪打鸟。如今,生态环保理念吹响洞庭后,这些传统的土办法都不允许搞了,他也变成了环保志愿者。他告诉记者,鱼儿数量在渐渐恢复,时常能看见鱼在水面“飙”跃。看着湖区变得越来越美,他希望将来能够参与生态旅游带动增收。
一场树殇,一曲悲歌。目前,一场前所未有的洞庭湖治理专项行动正在开展。保护洞庭湖的救赎行动警示人们,掠夺自然的发展,必然会受到自然无情的惩罚;保护自然的发展,才有可能得到自然慷慨的回报。